原发于《嘉人marie claire》2010年12月刊,有删改。 周迅来了。 率先拉开那扇厚重的木门,小礼帽大西服,巴掌脸儿上全是好奇,眼睛滴溜溜地转着,扫视着这间不大的咖啡馆。确认没有僻静位置了她就跑上跑下,让伙计打开了通向二楼的门,身体陷入沙发,第一个动作是脱鞋,随后就像个小弹簧一样晃来晃去,自来HIGH。 先打招呼:那天拍片还愉快吧?手指按着下巴,眼睛又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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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发于《嘉人marie claire》2010年12月刊,有删改。 周迅来了。 率先拉开那扇厚重的木门,小礼帽大西服,巴掌脸儿上全是好奇,眼睛滴溜溜地转着,扫视着这间不大的咖啡馆。确认没有僻静位置了她就跑上跑下,让伙计打开了通向二楼的门,身体陷入沙发,第一个动作是脱鞋,随后就像个小弹簧一样晃来晃去,自来HIGH。 先打招呼:那天拍片还愉快吧?手指按着下巴,眼睛又转。哦哦,那天!周围人都无语了,才过了四天而已!那天连续拍照近十个小时,她越来越投入,拉着一条绳子做出各种表情,好像那端真的有只作势要扑上来的斑点狗(编辑画外音:其实真的有,不幸它们太不听话了……)。但很可能,这些在她此刻的小脑袋里都不见了。“跟我干活可焦虑了,她们恨不得我说一句话都要记下来再叫我签字确认,否则我睡了一觉就完全想不起来了。”最尴尬的是见到老朋友,“我每次都要说,下回我可能记不住你名字了,你别介意啊!”说她像金鱼,记忆只有七秒,她撇嘴装不悦:“我怎么也比金鱼记忆长几天吧!”随后又仰头张嘴,呵呵笑起来。聊得高兴,摘下帽子给你看,不顾忌头顶上的细软头发被帽檐压走了形,在空气里茸茸地飘荡着。 这是不知道第几次见到周迅。现在的她,轻松多了,自在多了。 想要学会凡俗人生,不能到了五十岁还不知道怎么交水费吧? 最新关于周迅的消息,是与华谊合约期满,她有了自己的独立工作室。追问之下,她还是懵懂:没有什么变化呀。唯一变的,她想学会生活了:“我的人生跟平常人是反着来的:好多人年轻的时候面前摆着好多条路,这条走一走,那条试一试,都尝试过了,渐渐才专心一条路走下去;可我近二十年来,从舞蹈学校毕业就开始演出,然后拍电影,我的世界只有剧组和剧组之间的空档,不知道正常生活是什么样子。” 张曼玉说起30岁时息影几年,“唯一的事情是琢磨如何把戏拍好,片场说一声‘口渴’,立刻几十个杯子递到眼前;进银行取款也不知道怎么排队,完全不会过‘日子’。”把这说给周迅,她连声说“就是这种感觉!”“不拍戏的时候我总是宅在家里,要面对一堆人总让我恐慌。很久没有去过超市,没有去过热闹的地方。昨天我去三里屯看了场电影,好HIGH!什么都想看,这么多人,新开了这么多店!以后就不用去香港了。” “我慢慢发现自己在演戏之外还有那么多兴趣,更重要的是,我觉得自己需要解决问题的能力,不能到了五十岁还不知道怎么交水费吧?在华谊那样的大公司,我有好多东西看不到,独立出来了,我才知道,哦,每天喝水是要花钱的,日常生活是要交税的。我得学会凡俗人生啊!” 做了老板的范冰冰说自己压力大了不少,毕竟“要养一大群人了”,你呢?小弹簧又跳起来:“我特别佩服小范,精力旺盛到那个地步!有一次参加活动,她坐我旁边,我问她你累不累啊?她说不累啊,完全没事儿的表情。她很享受巨大工作量的成就感,但那个量对我来说……有点太大了。” 说得跟自己多懒散似的,但都知道她高产。刚刚拍完彭浩翔监制的短片《指甲刀人魔》,十月中又开始徐克《龙门飞甲》的拍摄。话题落到她对两位导演的印象,立刻眉眼生动,说彭浩翔,“一来不跟我谈剧本,先谈他发现的超好玩的美国网站!我觉得这个人诶……”夸张地摊着手,“怎么那么能说!”说徐克,“老爷那张脸,你没发现很像一个豹子吗?”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抬起嘴角,“把他的脸和豹子的脸叠在一块,一定很好叠!” 记得半年前采访周迅,提到她在肯尼亚的草原上看到悠然的长颈鹿,和需要出动军队来保护的大象孤儿院,她说得缓慢,藏着感情。做起环保,不为“在演戏之外辟出一条新路”,是“对世界要得太多了,我这么小一个肩膀怎么能承担那么多东西,有一天也想要给。”发起环保漫画,种下抵消行程碳排放量的树,绞尽脑汁算不上困难,最难的,是“人性”。“人性一部分在打仗,一部分在环保。有句话说得很对,人类一直在进步,但人一直没有进步过。技术让生活越来越快越方便,可你没有发现吗,以前朋友们会聚在一起聊天,现在即使聚在一起也是打开IPAD各玩各的,看到有趣的就大家一块哈哈哈,看完了接着各玩各的。以前我们对世界的未知有好多好奇,据说最近印度有个新发明,对着什么就能知道它才材质,很方便,但……之后不就只有无聊了吗?” 她似乎没有过多的形容词,凡是不好的事情就是“无聊”。无聊,对应有趣,对应新鲜,对应对世界的勃然好奇,无聊让人依赖技术,不离所谓“方便生活”的惯性,但周迅宁愿三年带着自己的杯子参加各种活动,也不用“方便”的一次性纸杯。她的坚持尽人皆知,这次刚到《龙门飞甲》剧组,就有工作人员告知:已经买了1000多个饭盒了,放心好啦。 在这个太图方便的时代,你给自己那么多规矩,会不会累?“我发现最好的方式就是你用柔和放松的态度去做每件事。可能前两年我有点拧巴,事情越做越多,能感受到责任的压力,但心底老有点孩子气,觉得自己不够自由。但现在,要做的事对我来说不再是需要费力承担的责任,而是‘我要做’,我在做事中获得自由。这是我近两年最大的收获。也许人生又转了个圈:像雾来了,雾气又散了。” “小时候我会很在意是否知道它在哪儿,但现在我知道它在就行了,是不是在我身边,没那么重要。”她说的仅仅是随身物吗,还是包括感情? 今年她36岁了。 也许和本命年有关,她确实变了。“我之前会睹物思人、睹物思事,现在不会了。譬如IPAD,有人喜欢贴膜,我不会。相机被我摔得乱七八糟的,有地方凹进去,还有被火烤变形的,不是我不珍惜它们,而是觉得应该让一个东西有它自己的生命,有它自己的经历、痕迹和寿命。不能用了我就收起来,不会扔掉。小时候我一定要知道这个东西放在哪儿,但现在我知道它还在就行了。它在,就是开启记忆的钥匙。是不是在我身边,没那么重要。” 十五年前,她第一次拿到大笔片酬,花两千多给自己买了个旅行箱,“皇冠牌的,还有个相扑运动员站在上面,多结实啊!”她带着这个装满东西比她还重的箱子拍了很多戏,用了六七年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,就不见了。 之前为了本命年,她腕子上栓了根小红绳,“你去看我年初的照片,全都有。忘了哪天为了拍什么就把它取了下来,之后再没戴过。肯定没丢,但我知道它,不会努着劲儿去找它。”骨子里她还是个念旧的人,“一部戏杀青我肯定要在住的那个房间再多留两天,总是舍不得,不管条件多差。”拍《李米的幻想》在云南元谋取景,住的房间洗澡会漏水,一切东西都是歪的,但想起那场景她依然兴致勃勃:“一到傍晚,一条街的电线上停满了燕子。”半空中挥着手臂,“那么长一条街,全是燕子!多可怕!可……拍戏最让人有失落感的就是在那一天,就像踩了个急刹车,忽然一切都结束了。” “我不会再去想从前,一想就各种事情满脑子飞,又得失眠!”一副“干嘛找失眠”的奇怪表情。“我超级完美主义,老想这事怎么没做好,都过去了半年了还跟自己拧巴呢。我一个朋友就特经典,他说自己每天早上醒来都充满干劲,恨不得握紧拳头对天空宣誓说我要做这个要做那个,晚上就拍拍自己,嗯,算啦,睡吧!第二天醒来又充满干劲……多好呀,我要为他鼓掌!”她从大沙发上弹起来,自顾自鼓起掌来。 总觉得她太灵,灵到有点邪气,可生活日常得叫人不愿相信。泡网吗?不上社交网,没有博客,没有微博,最近刚有了一个电子信箱,还是助理替她申请的。“微博我去看了,挺好玩的,就怕没那个耐性。我对好多事都好奇,但时间都不长久。”喜欢帽子,尤其是欧洲二手店淘来的有黑色面纱和羽毛的;喜欢手套,中意的还是中世纪的蕾丝款;对设计最感兴趣的那段时间也会在家把旧衣服剪来剪去,但怪癖?这算吗?终于想起一件:“我不喜欢商标,所以有阵子极度喜欢无印良品。那时候的衣服常常在胸前有标志,我一定要拆下来,拆不好就成了个洞,好尴尬。” 外出她一定带着香,“我控制不了每个地方的味道,那就控制自己身边的味道。最近用的香水是MARC JACOBS的小雏菊。我对气味很挑,用过不对的香水,一整天都不舒服。现在家里常年点的香是木柴味,有一点音乐,让我安静。” 选择一样你想让它们从生活中消失的东西。 她想了起码五分钟,手托着脸,眼望着天花板,孩子气的凝神思索状。我准备放弃了,她忽而很确定地回答:“我想不出来要让什么消失。” 不需要的呗。 “……可工作都需要啊!”很无奈的。“我还是决定,一样也不让它们消失,失掉一个就不平衡了。譬如我的焦虑消失了,每天傻呵呵的,也很无聊。”记忆呢?“我都会舍不得,不管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。我知道,缺少任何一段,都不能成为现在的自己。” 什么东西都不丢掉,会不会也攒了一堆自己拍过的电影?“五六年前有个朋友建议我看看自己拍过的片子,我买了,看了,觉得没有必要。都知道自己要在什么时候叹气什么时候哭,不觉得无聊吗?我正在训练自己不要去看回放,避开那些脑子里第一反应出来的、常规的东西,等待那些新鲜的。我有个编剧朋友,问他写得怎么样了?他摇摇头,上帝还没给呢!我得先在脑子里把上帝要给的东西留个空出来。” 最喜欢的还是《苏州河》,“大家一起读了十天剧本,去哪儿镜头都跟着,所有东西都是最直接最好,停下来找问题、想把它规范化,是最无聊的事。” “我小时候想,等我快死了,就把演过的电影都看一遍;后来发现,演了那么多,来不及看呀!现在觉得看个五分钟的剪辑版就行了。” 那么多年演的戏浓缩到五分钟?“够了,一部戏不也就那么几下吗?” 人所羡慕的荣光,对她只是那五分钟之外的边角料。 这个时代我们越来越孤独。好的爱情像一次日食,必须恰好在一线,强求不来。 好的坏的,她都记得。是以近来周迅的访问,标准是“不谈感情”。之前的访问里,她说:“我变得会保护自己了。不是不再坦白,而是发现坦白了,也没有用。说和不说,结果都是一样的。我自己的生活是一个故事,而娱乐版面上的是另外一个……” 娱乐版上的故事总是金钱名誉齐飞,符合俗世对女明星香艳生活的幻想。究其纹理,外人看到一个不惧用最大的善意去爱人的周迅,对前任从无怨怼,总能将上次恋爱中的痛苦转为下次恋爱的勇气。但一个人宅在家里闻着木柴香的周迅,到底如何看待自己的故事? “我最近在看一本书,叫《致D》。”哦,那是84岁的法国哲学家安德烈·高兹为身患绝症、不久于人世的妻子多莉娜写下的情书,记述了两人共度58年的情感历程,之后打开煤气,同往彼岸。“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,身高缩短了六厘米,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。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、幽雅,令我心动。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,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。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芒,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,它才能被填满。” 她缓慢地把这些句子念出声,脸上浮出微笑,憧憬的,渺远的。“我看到译者序里说,有多少女人希望自己成为那个倚靠在作者肩头的她。是的,但书里有一句话让我感触最深,他说,只有那样的女人,才有勇气和承诺去开启男人的智慧。” 脸色从憧憬转为肃穆:“你懂我的意思了吧?感情是不分时代不分国界的,作者是法国人,那是个比我们更开放的社会啊,但美好的爱情依然存在,只是稀少,因为大家的勇气不见了。你有太多选择,对方也一样。没人跟你死磕,你还磕个什么劲儿啊!” 她握着杯子的手指开始下意识地敲杯壁,一串匆促的音节。是不是你也会对自己有没有那种勇气感到怀疑?她犹豫,“有像他们那样一段感情让我想想就好了。现在我觉得感情只能顺其自然。每个人生活不一样,遇见的人也不一样,顺其自然的态度是最好的。” 会不会觉得之前“求”得太厉害? “不会。要是觉得太厉害了还那么做,不是二吗?”她笑起来,说话还是那样不管不顾,HIGH起来就爆一句粗口,不管是不是合“著名女演员”的高贵身份。“那个时候就是那个时候,它一定会那样发生。我现在对做事更有兴趣。也许是这个时代赋予我们的不安全感,有几个女人可以碰到像安德烈那样的男人?又有几个女人拥有可以开启男人智慧的勇气?就像一次日食,必须恰好在一条线上,强求不来的。” 旁敲侧击:演了这么多戏,最欣赏哪个角色的爱情态度? 以为她会说宝贝,会说李米,会说小唯。但她沉吟之后,“林徽因”。 是十年前的《人间四月天》。“因为徐志摩有妻子,她选择跟梁思成在一起,和徐依然是很好的朋友。林徽因的能力不是在两个男人之间找到平衡,而是她懂得取舍。” 你给人留下的印象,似乎不是可以理智牺牲爱情的人。 “所以我欣赏她。” 你做不到? “我很难做到。” 相对大笑。原来她一直是率真爽利、对爱决绝的周迅,即便决定,今后只对自己坦白。 五年前,杨澜问她,你觉得自己完成从女孩到女人的转变了吗?她笑:“我还是个孩子呢!”五年过去,发生了许多事,与那个“嫁定了”的男人分手,与传说中的富二代在一起又分开,初恋男友自杀,她拍了许多戏,奠定了自己“演技在评价范围之外”的地位,成为地球卫士、时尚ICON,拥有了独立的工作室……那朵青春的花大张旗鼓地开了,又悄然内敛,成了一个坚硬又自在的核。“我到现在也没觉得自己完成了这个转变。成熟需要很久,不是自己觉得是就是了。也有永远长不大的,那就让她们慢慢走吧,硬拗着长大,多辛苦。” 最后问,现在有什么是你所拥有别人无可取代的?愣怔了一下,“我是周迅啊!”起立,为周迅鼓掌!能在36岁成为一个自在的女人,多好,无关是否成熟和圆满。采访结束后,也买了一本《致D》,看到那个深情的哲学家说:“和你在一起我才明白,欢愉不是得到或者给予。只有在互相给予、并且能够唤起另一方赠与的愿望时,欢愉才能存在。”爱情如是,人与世界也如是,这样的欢愉,愿周迅拥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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